因為敢說真話,王夢恕經常成為輿論關注的中心。(資料片)

 

　　在北方交通大學隧道中心三樓,76歲的院士王夢恕的辦公室并不大,墻上掛著《沁園春·雪》的書法作品。王夢恕的名片非常普通,黑白印刷,頭銜有四個,分別是中國工程院院士、北方交通大學教授、全國人大代表、中國中鐵隧道集團副總工程師。這次專訪,更像是一次聊天,一位經歷過世事滄桑的長者談自己,沒有華麗的辭藻,語言平實,一如其人。

 

　　高鐵出口最大障礙是如何置換能源

 

　　記者:中國的高鐵正在走出國門,您認為高鐵出口遇到的最大障礙是什么?

 

　　王夢恕:最大障礙是如何實現(xiàn)對等交換,我們要通過高鐵技術置換能源,掙外匯沒有用,用能源來換比較合適,談妥了就可以。

 

　　再一個障礙是很多國家很重視就業(yè)問題,我們去一個人能帶動當?shù)?0個人的就業(yè),我國的高鐵建設人員還要負責當?shù)厝藛T的培訓,建設工地用當?shù)厝烁苫?帶動當?shù)鼐蜆I(yè),但一些地方的勞動效率太低。還有一個因素是有些出口國家的政治不穩(wěn)定。

 

　　我們在高鐵上的談判很硬,沒有遷就,要修必須用我們的標準、技術和設備,這也是讓中國自豪的,高鐵代表我們國家的科技水平,所有設備都是國家自己生產的,沒有一分錢的專利費,不像汽車行業(yè),一年一萬多億的專利費跑出去了。

 

　　記者:目前我國的運輸方式還需要做哪些調整?

 

　　王夢恕:公路運輸是我國目前主要的運輸方式,但能源浪費很大,應該逐步改變。將來,貨運特別是煤的運輸,不應該允許汽車運煤,用優(yōu)質的油拉低質的煤是最不合算的?；疖嚭推囘\輸成本做過對比,1噸煤運輸1公里,火車需要16分錢,汽車則需要6毛錢。

 

　　美國鐵路總里程是27.2萬公里,主要以貨運為主,從節(jié)約能源的角度出發(fā),絕對不會主要用汽車來運物資。我國現(xiàn)在鐵路總里程才10萬公里,到本世紀末才能達到28萬公里。

 

　　記者:能源是我國的一個短板,加強鐵路建設是彌補的一個舉措嗎?

 

　　王夢恕:加強鐵路建設是完全必要,現(xiàn)在煤、油、氣用量很大,一年用煤約40億噸,現(xiàn)在火車運輸只占到一半,將近20億噸的煤仍然是汽車運輸,這浪費了多少汽油資源?所以要加快鐵路建設,鐵路運輸要以貨運為主,包括重載貨運。

 

　　招投標是易產生腐敗的機制

 

　　記者:鐵道部取消后,對中國鐵路發(fā)展有什么影響?

 

　　王夢恕:當時我就不同意,政企分家是錯誤的。鐵路是半軍事化的東西,沒有鐵路,國家打仗都打不了。

 

　　改成企業(yè)后,2013年,基本上沒修新的線路,因為鐵道部取消后,鐵總沒任務,以運營為主,以前鐵路修建所有的貸款的賬都給了鐵總,鐵總負債2.66萬億,按照6%的利息,一年利息1000多億,這樣就基本不修鐵路了,給國家造成很被動的局面。要修的話,國家就得拿錢,作為企業(yè),鐵總考慮市場成本,修不修鐵路也和我沒關系,有錢我就修,沒錢的話,誰拿錢我就給誰修。非讓我修,我就修中東部,10年我就能把錢賺回來,絕對不修西部。

 

　　后來發(fā)現(xiàn),由于不修鐵路,鋼鐵行業(yè)很麻煩,機械設備也賣不出去,加上水泥、煤炭等,多個行業(yè)都受到影響。

 

　　記者:高鐵投資金額比較大,涉及環(huán)節(jié)比較多,您怎么看待鐵路在招投標方面防止腐敗的作用?

 

　　記者:這個是大問題,當時劉志軍上臺后,把標壓得很低,一公里造價到不了一個億,長期低標施工,整個施工單位(各個局)欠賬很多,要施工必須貸款,負債率達到80%以上。尤其是鐵道部取消后,債務轉給鐵總,鐵總手上真沒錢。鐵路設計預算和施工實際造價經常出現(xiàn)差異,由于地質條件復雜,實際施工費用超過工程預算的20%—30%,而國家規(guī)定不能超過10%。招標造價太低,施工需要補錢,這里面也容易牽扯腐敗。關系好,送點禮,可能很快解決。如果關系不好,拖上幾年不能解決,易產生“要錢腐敗”。

 

　　招投標是容易產生腐敗的機制,取消投招標就是最好的辦法。沒有招投標,大型企業(yè)就不會拉關系,編標書,很多技術人才不是用在真正解決技術問題上,而是用在拉關系、編標書上,甚至在標書上造假。國外在這方面基本沒有投招標,給我干我就干,你投招標我也不參加。我們現(xiàn)在地鐵把一條線分成很多段,得利的就是甲方?，F(xiàn)在有些地方搞BT建設,整個線路交給大單位,總承包,建完交鑰匙,這樣就避免很多腐敗。深圳地鐵都是這么操作的。

 

　　鐵路建設的施工單位和其他行業(yè)還不一樣,都是中央企業(yè),是國家管理的,應該讓這些施工單位集中力量搞好工程建設,不要搞人際關系,不要浪費資源搞投招標那些形式。比如,我們搞航天、搞飛機制造都不投招標,都是國家分配,集中力量按照要求做好就可以。

 

　　鐵路腐敗還有一塊就是“賣車皮”,因為鐵路資源比較緊張,運量不夠,今后加快鐵路建設就能逐步解決。在全國范圍內,我建議取消投招標,這是造成腐敗的一個根源。

 

　　記者:如何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免鐵路事故?

 

　　王夢恕:當年溫州“7·23”動車事故發(fā)生時,我反對說是因為技術問題,我認為事故是管理問題和責任問題。當時我這么說,壓力很大,很多人說我沒同情心,但這就是實事求是,不是技術問題而說成技術問題,讓國家損失很大,當年一萬多公里的鐵路建設停了下來,損失幾千億,在國際上也造成了中國鐵路不安全的負面影響。

 

　　有一年我去日本開會,有個對中國友好的日本教授說,“你們中國人不愛自己的國家,我們2007年有次火車事故死了100多人,是技術問題,我們定性為管理問題。你們的事故明明是管理問題,非說成技術問題。”

 

　　動車上都安裝了自動避車系統(tǒng),2公里紅燈亮顯示需要停車,4公里黃燈亮顯示減速,當時雷擊使避車系統(tǒng)一個保險絲燒掉了,換個保險絲就可以。但當時車上的管理和人員素質不行,沒有及時更換,所以導致撞車。

 

　　院士不能只為小集團服務

 

　　記者:您是1995年中國工程院的第一批院士,有沒有遇到一些誘惑和壓力?

 

　　王夢恕:當時院士申報,鐵道部報了20多個人,包括鐵道部總工,我在評選中排名第一,主要工作是改變了隧道施工方法,最后申報成功2個,其中一個就是我。

 

　　評上后,好多學校邀請我,當時我在鐵道部隧道工程局,工資不高。如果去廣州那邊,解決房子,每月補貼一萬。我當時想,是鐵道部和隧道局培養(yǎng)了我,工作特別需要我,我哪兒也不去。那時候我在洛陽工作,每月補貼500元,與廣州一萬元相比很少,但我不是為錢,是以事業(yè)為重。

 

　　評選院士,品德很關鍵,不能拿院士當臺階達到個人目的。院士本身有很多責任,不是光為自己這個行業(yè)和小集團的,要考慮國家一些大的事情。

 

　　記者:怎么看待外界對您的評價?

 

　　王夢恕:我平時說話比較多,在社會上的發(fā)言權也大,但從來不看誰的臉色講話,真的就是真的,假的就是假的,很不客氣。不管面對多大的領導,該說就說,這是我做人的標準。

 

　　對很多事情的看法,我一開始往往是少數(shù)派,但后來的結果證明我是正確的。我從不上網看他們對我的評論,沒有那么多時間。武則天立無字碑任后人評說,我也有這樣的胸懷,你怎么說我還是我,任你評論。做人要物我兩忘,寵辱不驚。劉志軍在位時,我經常提意見,針鋒相對,他下臺了也不能因此否認高鐵,不能落井下石,否認一切。

 

　　我從來就是很大膽的,當院士之前很多人感覺我這個人天馬行空。當時改變隧道傳統(tǒng)施工方法,阻力很大,我就按照我的方法做,結果做成了。這種情況下,領導是不太歡迎我這樣的人的,提拔我的時候,有不少人往上反映意見。后來評上了院士,鐵道部有領導說,你是一個有爭議的人。

 

　　記者:在大學里,教師在教學和科研二者之間如何平衡?

 

　　王夢恕:工程院選院士主要不是看論文,交10篇就夠。以論文為標準是不對的,目前各校也在扭轉,要看教學質量和人才培養(yǎng),包括品德培養(yǎng)都是很重要的。

 

　　在北方交通大學,評選職稱堅持教學第一,還要看所培養(yǎng)學生的創(chuàng)新能力,研究項目只是一個內容。我不主張論資排輩,但在成果的基礎上老人優(yōu)先,避免評選時部門不團結的情況。以前教學和現(xiàn)場緊密結合做得很好,包括老師和現(xiàn)場結合,學生去實習都做得很多,現(xiàn)在大學都沒錢了,不去實習了,不和單位聯(lián)系了,這樣不行。

 

　　我?guī)н^的畢業(yè)的學生有70多個,在各個崗位上基本都是骨干。一進校門我就和他們說,要有品德,要有發(fā)現(xiàn)問題、解決問題的能力,要忠孝仁義做人,求真務實做事。